清華大學因欲解聘一位教學質量受到學生認可和稱贊,但“數年未發表過學術論文”、“就職九年未評職稱”的老師而備受關注。如今該教師與校方達成一致轉崗為職員,而由此引發的“教學科研誰更重要”的爭辯仍在繼續。
而對于論文數量、研究成果的重視,醫院之于高校不遑多讓。醫生們也和高校教師一樣,將“職稱”視做“身家性命”。“有的主任外科醫師甚至連手術都不會做”之類高職稱低能力的現象,令現行醫生人才評價體系頻頻受到業內人士詬病。“重臨床還是重文章”的探討,如出一轍般在醫療領域上演。
【關鍵詞:職稱】
光做臨床,
在醫院里
抬不起頭
出一天門診,看百八十位病人,揉揉酸痛的肩膀,頂著漫天星斗回家……這是不少醫生的常態。然而下了班,并不意味著就可以徹底放松。
“現在衡量醫生,臨床是最最次要的因素,光做臨床的話在醫院里是抬不起頭的。”中日友好醫院肛腸科主任醫師王晏美直言不諱,“職稱跟福利、工資等所有待遇都掛鉤,甚至跟分房子都有關系,不在乎行嗎?”
醫療行業體系森嚴,剛到醫院時,經過培訓合格,醫生們會從住院醫(初級職稱)開始做起。只有依次取得中級、副高、高級職稱,才能具備擔任主治醫師、副主任醫師、主任醫師的資格。“假如一輩子都是住院醫的話,出去一介紹,人家會瞧不起你。在醫院也呆不下去,我出門診是專家號100塊錢,你是5塊錢,這能平衡嗎?到老了還會提前退休,工資也會很低很低。”王晏美描繪著“視職稱如浮云”的凄慘后果,“現在很多醫生抱著單純的幻想,說我能看好病就行了。但在醫院里沒有職稱,沒人會尊敬你。”
而評職稱,也并不都像“臺面”上那樣磊落。軍醫出身的煤炭總醫院病理科主任楊連君,曾任職于北京軍區某三甲醫院。在他看來,沒有辦法擺脫人為因素是評職稱的一大弊端。“每次算分,我的分數都是最高。但分數只是參考,表示你夠候選人的資格,提供給專家投票,最后的排名以投票為準。”
每年院里把醫生名單上報北京軍區時,原本名列前茅的楊連君就滑到二十幾名了。有醫學院的同學“指點”他,要他該送就得送,“但我覺得送不起,也不想送。”雖然是全院最高的學歷,科研文章排名也數一數二,但在那家醫院的五六年,楊連君始終沒有評上“正高”。
【關鍵詞:論文】
“弄個小白鼠,做實驗,琢磨著編”
在醫院體制內,無論是評職稱,還是后續的競聘、升遷,在各個環節中,論文都是“硬通貨”,且重要程度是“壓倒性”的。與此同時,論文買賣、注水、造假、與實際脫節等狀況屢見不鮮,令醫生們質疑將其抬成“天下至尊”的意義。
“要求發兩篇,只發一篇就不行;要求發在什么核心刊物上,沒發那上面就不行。不看臨床能力,不看有多少人擁護你,論文得先夠!不夠,談都不要談。”王晏美透露,在醫院,論文發表在某些重要雜志上,院里會給醫生獎勵。“沒聽說誰看了多少病人給獎勵的,臨床上治好了多少人,全國病人都來找你,沒用。”
醫療領域的核心期刊數量有限,想發表基本上都要托關系,甚至有些公司會主動找上門來,發篇論文在SCI上,收費要幾千甚至上萬元。“當然有些論文,確實直接體現了臨床的研究成果。”王晏美并不全盤否認論文的價值,“但大多數論文其實跟臨床的工作完全沒有聯系。”
“看了多少病人,沒有出過錯,這體現一個醫生的價值,寫文章的能力其實是和看病脫節的。”在醫學院讀到博士后的楊連君,實際上很擅長發論文。核心期刊發了上百篇,SCI也有很多,但他并不認可“樣樣看文章”的評比方式。
他提起院里一位1977年畢業的普外科老醫生,已經在副主任醫師的位子上干了18年。“成天做手術,很有水平,好多人找他。就是寫文章不行,外語也不好。當然文章可以買,他不愿意,拉不下架子。”
2014年廣東兩會期間,有政協委員提出,不少人通過“走關系”來獲得職稱,基層醫院醫生的科研論文90%都是假的。楊連君坦言,自己就給河南一個縣級醫院的病理科主任寫過兩篇稿,讓他拿去發表,評上了正高。
“臨床大夫每天要開刀,但做手術發不了文章。他就弄個小白鼠,做實驗,琢磨著編。”在自己寫的上百篇文章中,楊連君也時常有“這文章寫了沒意義”的感覺。出文章最多的階段,是他在第四軍醫大學期間。他形容自己有時候就像“做賊”一樣,覺得對不起導師。“小白鼠可能沒那么強烈的效果,為了寫文章我就夸大、吹牛了一些。當年投稿我都很忐忑,擔心這個數據是不是不太客觀啊?”
后來當了一些雜志編委、審稿人的楊連君,意識到自己當年已經算是嚴謹了。“有個內蒙古縣級醫院的醫生投稿,我覺得文章不錯,上網驗證一下看是不是真正的先進成果,結果一檢索,前一個月有篇一模一樣的,他換了個名就投稿了。”
【關鍵詞:責任】
大醫院不僅要治療,也要推進醫學進步
“對一個大醫院的醫生來說,做科研應該是必須的。因為大醫院不僅承擔治療的義務,同時承擔著推進醫學進步的責任。”阜外心血管病醫院心血管外科副主任醫師孫宏濤,更愿意從積極的角度去看待論文。身處大醫院,守著豐富的病例,他認為即使不專門去做科研,也不意味著寫不出文章。“發論文對于基層醫院的臨床醫生來說可能有一定困難,但在大醫院工作,只要愿意用心往深里挖掘或總結,必然能有新的發現。”
以阜外醫院為例,可以說心血管方面各種病例幾乎都有。之前他曾經在看文獻的時候想,好像還沒遇到過肺動脈夾層的情況,結果沒過幾天,就在急診見到了一例。而孫宏濤發的文章除了一部分是博士課題的延續外,很多正是基于類似的臨床經歷而來。
他也時常在臨床中遇到憑借原有知識無法解決的問題,反過來需要通過做科研,尋找新的方案。“所以二者是相輔相成的,完全可以成為一種良性循環。在對臨床醫生的評價考核中,可以把臨床的一些指標納入進來綜合考量,但同時兼顧論文。”
孫宏濤介紹,心外科業界有一個EuroSCORE(歐洲心臟手術風險評分系統),也就是根據病人的基本情況,比如所患疾病、年齡、既往病史等因素進行打分,分數越高說明手術風險越大,在這樣的體系下,再來看平均分是多少,死亡率是多少,手術例數是多少,從而綜合評估臨床能力。
當然,對不同級別單位的醫生,采用一刀切的評估方法是不合適的。孫宏濤認為,基層醫院的醫生受條件所限,可能永遠都沒有機會晉升到高級職稱,是否可以發展出多元化且有針對性的評價體系,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。
【探索】
不看論文看手術?
上周,有消息稱醫改“先鋒地”深圳,未來可能在國內首推以臨床指標為導向,將醫生分為9級的人才評價制度。打破傳統以課題、科研論文為導向的醫療人才評價制度。簡單來說,就是不再看醫生發了幾篇論文,而是看手術做了多少。廣東省衛生廳巡視員廖新波發博文稱,深圳做法很好,雖然尚未正式公布實施,但其臨床導向符合醫改大方向。但他同時指出,分級制度還需支付制度改革的配合,且目前的制度還未實現科研與臨床分類管理。
【建議】
“臨床、教育、科研,
三條路徑相互獨立”
章濱云(復旦大學醫院管理研究所副所長):討論該不該用論文作為醫生職稱評審指標之前,需要先解決醫生需不需要職稱這個問題。
中國目前辨別人才難免會用到一定的標簽,比如學歷、職稱。如果都沒有,直接找,等于不要簡歷,就去判斷這個人能否勝任,顯然是很困難的。一定的職稱可以為聘用提供參考依據,其本身并非沒有意義,關鍵是評定職稱的指標還有待分類調整。
現階段來說,最好應該分臨床、教育和科研三類,臨床醫生可以有住院醫、主治醫等,教育可以有醫學院的助教、講師、副教授、教授,科研則有實習研究員、助理研究員等。三條路徑相互獨立,一個外科主任醫師未必教課教得好,而一個外科教授未必開刀開得好。
在評價指標上應各有側重,對外科臨床醫生來說,更關心他一年大、中、小型手術分別多少臺,有沒有出現醫療事故或手術差錯,手術效果如何等。其中,手術量應該是一個達標指標,比如普外科,評定某個級別或職稱需要至少達到胃大部切除手術20例,但不是說做得越多級別就越高或打分越高。如果天天開闌尾炎手術,想做普外的主任醫師肯定不行。
我們不能非左即右,完全否定論文在職稱評審中的作用。一個臨床醫生如果不總結,那他只能是一個開刀匠。當然,相對而言,科研類別的評定會更看重論文,而教育路徑則會注重教學情況。(主筆 魏婧 宗媛媛)